臣要善终: 90-1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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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,只是他非这么怕着——又紧接着找补道:

    “能杀敌,立了功,是末将的荣——”

    “很亢奋,喜欢血喷在身上的感觉,甚至想再看见更多,对么?”

    杨家的家主、这一代的忠瑞侯、圣人钦定的北伐军主帅盯着他,不紧不慢地说着。
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,爹懂我。”

    杨驻景将头低得更低。

    那些殷红的东西,分明流动时是粘稠的;

    可一喷发出来、飙在空中,就好像比水还稀薄,比酒还清亮;

    烈火一样的颜色,烈火一样的温度。

    粘在他身上,他也就像个纸捻儿似的灼灼燃起来,飞速地烧;

    这种不合时宜的兴奋蔓延得太快了;

    接管了他的心、又接管了他背后那根脊梁;

    如有电逝,如有雷奔,穿梭在他的肌肤下,挑动着他的眉尾眉心。

    他觉得不够,他想要更多。

    夺去他人生命——这过程太诡异了,快得吓人,和慢吞吞的衰亡根本不同。

    他的手不抖,只有漆角弓、胡刀、和箭筒里的箭朝他叫着:

    没看够么?那为什么不去追求更多呢?

    催促的那样急,那样不通人性;

    好像他这个人天生就顽劣,天生是要取别人性命的。

    左眼下的伤浸了汗,火辣辣地疼,他想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是否破了相,可这儿没有。

    他只好怔怔又抬手,又摸自己的脸;

    血痂被蹭开了,往外渗水儿,更加的痛。

    有几个迷茫的、困惑的、萤火虫般飘着的字,从他齿缝间挤出来:

    “……但我不应该害怕么?”

    第93章  姜孚向来也是个天生无惧的性子,只是装的温吞。

    这话一出口, 他就觉得自己好似飘起来,落下去;

    闷闷一声,像个棉布包似的着地了。

    他一路昏昏地回来, 心里沉下的许多担忧也松动;

    虽然不化去,不肯消融, 他却不那么惦记着了。

    常人都害怕, 他也应当如此呀。

    不许、不可、不能让那些情绪放出来……

    杀了人, 沾了血,怎能夸耀呢?

    或该哭,或该怕, 总之是不该因此愉快的。

    他低着头,指尖轻轻刮着脸颊,似是有些羞愧,又似是有些忧心。

    这幅小孩子情态已数年没在他脸上出现过,杨戎生见了, 也不由得心软。

    “临阵而不惧,沉着冷静,难道不好?”

    杨国舅提高了些声调。

    杨驻景蹙着眉心看他:
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
    “从前听荣清念过一句什么,‘兵者为凶器’、‘美之者,是乐杀人’”

    “听着,是责备警告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——爹。”

    “我只想问,乐于杀人是错的,对么?”

    “我不该, 可是我……”

    可是他身上的血还没干透, 津津地铺在甲胄缝儿里;

    银色赤色交叠又互相斥开, 落在他眼里、心里,就只剩愉悦和喜爱。

    他是否疯了呢?竟觉得这样的东西美?

    面对着爹, 他不想说假话。

    但真话又太难听,太为难人,太不容于世。

    他怕有一个真心的字儿从嘴里吐出来,他就不被当成人了。

    这世道什么都有,什么都在地上;

    有文曲星、太白星,自然也有煞星。

    若他一个孤苦着,伶仃在外面晃,倒也无所谓。

    可是他是杨家的人,是忠瑞侯世子,忠瑞侯府不能容这样一个不祥的东西;

    圣人的耳目到处都是,他须得躲着、藏着,紧紧闭上嘴;

    除了爹外,不能再让任何一人知道。

    怎会是这样的天性!

    他自知精力比常人旺盛些,平日的纨绔样子也是半真半假。

    说着怕人猜忌,硬撑着张牙舞爪,活得又恣意又好笑;

    可是到了夜里,心事还是只有池中锦鲤才知。

    居高位,就要掌高位的势,受高位的危。

    他甘心于此?

    亦或是不甘心?

    ——难道他有得选?

    何尝不想解放天性,何尝不想有所作为,何尝不想……

    他也像荣清般,有些出息,有些好名声,做个名副其实的侯府世子;

    而不是如今这般,人人都知道他将及冠了还只会受家里溺爱。

    本就困苦迷惘,本就挣扎;

    如今一见了血,更是……

    也许他什么凌云志向都是幻想,做不成的;

    他心头那些念想,都是非人般的,残忍的,诡诈的,要别人拿命来填的。

    有洪水猛兽锁在他心里,他从前不知道,而今要醒了,怎么办呢?

    无知无觉间,他手已经攥紧了刀柄。

    他曾听祖父说过一句:

    家里有了祸害种子,当立刻打死,不要拖累一整家人。大家大族,往往都是一两个先冒头的灾星害死的。

    他一直扮着这个“祸害”,让所有人都传杨家将要败亡下去了;

    爹娘会治他罚他,可是爱护也出自真心;

    因着他们知道,他本愿并非如此……

    为了活下去,从上到下,从家主到最小的孩子,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,不能出一点错;

    愈是鲜花着锦,愈要万事小心。

    生存如对弈,那么多人盯着他们,一着不慎就会败得尸骨无存。

    今日笑对着,明日就将扑上来,啮咬他们还没腐坏殆尽的肉和血。

    思绪一飘到这儿,他又觉得喉咙间束得他喘不上气的桎梏松开些了:

    这些人情世故,比断头的尸首还恶心百倍,仅仅杀死一个肉身的人又算什么?

    他眼睛钉在了地上,抬不起来;

    爹上前来拉他,他就懵懵懂懂被牵着,往前走。

    走到主案后面,走到舆图前,被按在主帅的座位上。

    ——这不是他该坐的地方!

    他猛地回神,要蹿起来,又被主帅按回去。

    这位年不满四旬,有时却又不得不接受别人一句“老侯爷”敬称的忠瑞侯;

    此时双手都按在儿子肩上,几乎是要挟般逼迫对方看向自己。

    这么混混沌沌的可不行,怎么接管杨家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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