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唐辟珠记: 230、第 230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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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兄长道出母亲去世始末的真相,宝珠埋首于双臂之间恸哭。这些年的往事如潮水般在脑海中翻涌:母亲的笑颜,婴儿的啼哭,以及刻意压抑于内心深处、关于生父的回忆。无论死因是什么,她都不会为追根究底,去惊扰母亲的陵寝与遗体。

    她哭了很久。以前将情绪释放后,总会让自己感到轻松,可这一次,却有那么一丝不和谐之处,如同鞋里硌脚的沙石,指尖的倒刺,枣肉里的虫子,纵然微不足道,却令人极不舒服。

    埋下去,埋到地底深处,永远不要再翻上来了——宝珠在心底不断劝说自己。

    她本能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惊恐,那是足以颠覆底线,撕裂信任的可怕东西。

    然而,无论她如何刻意忽略,那个小小的违和之处却随着思绪推进,变得越来越庞大,越来越扭曲,打断了她的哀悼之痛,将心磨得血肉模糊。这个可能性,甚至比母亲死亡的真相更令她痛彻心扉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宝珠再也忍耐不住,她抬起头,直直瞪着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兄长,泪光中交织着质疑与愤怒。

    “这一切都说得通,唯有一处破绽。”

    她伸手推开那张方桌,除去李元瑛与自己之间唯一的障碍物。

    “义武镇距长安万里之遥,书信往返就接近两个月。回到长安平定局势,翻找档案查出疑点,去信询问,接人查证,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在五个月内完成。常兰芳年逾古稀,你不可能冒着让唯一幸存的证人途中殒命的风险,让一名老妪夜以继昼骑马赶路。

    但义武镇毗邻幽州,倘若你在异地查到常兰芳的下落,派人将她接到幽州问询,路途很近,如此时间线才能对得上。再者,你在宫中不断召见民间稳婆,这种怪事不可能瞒得过我。”

    宝珠眼神冰冷,字句如刀:“你早在幽州就已查明真相,根本不是回宫后才知道。死于凶杀跟自然死亡有天渊之别,你却故意虚构出母亲的冤魂在宫中徘徊的凄惨景象,骗我跟你一起杀回长安报仇。直到尘埃落定,皇位到手,才说出事实。”

    反驳啊,快反驳啊!拿出一个合理的理由说服我!宝珠内心疯狂地叫喊着,祈求着,可面前与自己血脉相通、生死与共的兄长却陷入沉默。

    李元瑛面无表情地看着妹妹,一言不发,纤长睫毛在清瘦的脸庞上洒下阴翳。他的沉默坐实了宝珠的猜测。

    她绝望已极,眼中含泪,愤怒地吼道:“你竟然在母亲的死因上撒谎,害我背上杀兄囚父的污点,只为了登上皇位!”

    “不仅仅是为我,也为你自己。”李元瑛语气平静得可怕,“你与他父女情深,如果不推你一把,你无法作出恩断义绝的决定,跟我一起谋反弑父。”

    宝珠只觉天旋地转。她悲哀地想:权力是有毒的,越接近权力中心,越容易被无人能敌的欲望吞噬,最后异化成苟延残喘的怪物。哪怕是世间最纯粹的感情,一旦卷入权力的漩涡,也会被污染得面目全非。父子相残,夫妻义绝,兄妹反目,此起彼伏。

    怒火瞬间冲昏了头脑,血液之中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流淌。她径直扑了上去,与李元瑛扭打在一起。

    两个漂亮孩子在蓬莱殿内摔跤。

    宫人们笑吟吟地围在四周,分别为兄妹俩呐喊助威。小小的公主咄咄逼人,将角抵斗士传授的招式一丝不苟地使出来。韶王比她年长七岁,明明能单手制服妹妹,却故意示弱,假装与她势均力敌。两人抱作一团在地毯上来回翻滚,乍一看战况十分激烈。

    “公主!快用绊摔呀!”有人提醒道。

    宝珠依言行之,抓住兄长的腰带,努力去勾他的脚踝。李元瑛顺势倒了下去,宝珠立刻乳燕投怀般扑到他身上,用莲藕似的胳膊使出压制锁技。

    “投降吗?!”她兴奋地高声叫着。

    “好吧,我认输。”少年笑了起来,托着小妹腋下,用力将她高高举起,“宝珠真厉害,是天下第一力士!”

    小姑娘被众人簇拥着,志得意满,笑逐颜开,由内而外光明剔透,没有一丝阴霾。

    十多年后,同样是这两个漂亮孩子,在空荡荡的蓬莱殿内摔跤。

    无人助威欢呼,二人彻底甩开角抵规则,使出全身力量,咬牙切齿,拼上性命要将对方制服。

    李元瑛凭借高大的体格和体重优势,暂时占据上风,以关节技将妹妹锁在地上。

    宝珠一时不能翻身,被绞得眼冒金星。她提起膝盖猛击他腿上的旧伤,李元瑛闷哼了一声,但没有松手。

    于是她再向上窜动,调整姿势后提膝狠狠捣向他肋下柔软处,那里没有骨骼保护,能直击腑脏。一击奏效,李元瑛锁定她脖颈的胳膊松了。久病缠身的他,早已不复往日健壮,无力保持优势。

    新星冉冉升起,旧人光芒渐逝。

    宝珠趁势抱着他的腰翻滚,瞬间扭转乾坤,骑在兄长身上,握紧拳头砸向他的脸。

    一拳,两拳……李元瑛皮开肉绽,满脸是血,肩背四肢松弛下来,失去了抵抗之力。

    宝珠的拳头悬在半空,正当她迟疑接下来该怎么办时,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后殿窗纸上映出晃动的长枪影子。她定睛一看,约有十几名武士悄悄聚在蓬莱殿外——金吾卫执勤都是两两成双,有固定的仪仗队形,不会这样聚集成团。

    她顿时心下透凉,气得浑身发抖,骑在他身上,狠狠揪着他的衣襟叫道:“你派兵埋伏我?!鸟尽弓藏,打算谈判破裂就叫人进来除掉我?!”

    李元瑛被她几下重锤打得失神,一时不能作声。宝珠居高临下,愤怒地咆哮:“你叫啊!怎么不出声?!”

    “还没彻底翻脸……”他偏过头,吐出嘴里的血水,轻声道:“我们的利益仍是一致的。我需要你摄政监国,你必须有我传位给你才法理正统。你与我共天下,约定依然成立。”

    滚烫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赭黄色袍子上,砸出一朵朵暗色的水痕。这衣物虽不奢华,却是帝王专用的颜色,无人敢于僭越。为了这个位置,他们一路披荆斩棘,腥风血雨携手走到这里,却终究物是人非。

    宝珠泣不成声地质疑:“难道那都是假的?我们自幼朝夕相伴,相亲相爱……”

    李元瑛气息奄奄,低声说:“都是真的。这就是天家之爱,随时可能变质。哪怕你亲手带大的孩子,将来也可能为了夺权背刺你。会有很多人拥护他,仅仅因为他是个男孩儿。所有李家男子都会觊觎你的位置,你不能相信任何人,随时都要留后手——就像我这样。”

    “噢,原来只为这句话。你恨元忆,让我提防他。”

    黄袍内裹着的人瘦骨嶙峋,在殴斗厮打的过程中,宝珠能清晰感受到他的虚弱。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一母同胞的兄妹二人,在这座殿堂中嬉戏打闹、读书习字、抵足而眠……无数个温暖片段涌入脑海。她自幼钦佩爱戴的兄长,他聪慧睿智,无微不至地爱护她。可如今兄妹阋墙,他被自己打得头破血流,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宝珠又看了一眼后殿窗棂间晃动的枪影。桌子翻倒,茶盏滚落,二人打斗的声音外面必然听到了,但他始终没有下令动手。还能怎样呢?一怒之下与他同归于尽吗?启程谋反时,她就很清楚:无论事成事败,这条路没有回头可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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