臣要善终: 13、别恩师圣人湮余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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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杨驻景至今记得,他爹那天出奇地没骂他。

    反而叹了口气,摸摸他的头:

    “我儿天资卓绝……可只学这些远远不够啊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任御史台的人哭倒了几棵大柏树,沈厌卿还是第二天就启程了。

    官兵开道,许多揣着蔬果鸡蛋准备实践上打倒奸臣的百姓机会落空,只能恨恨地在家窝着。

    凡是沈参军那天要过的路,低处门户紧锁,高处则有禁军张满弓,见有窗户异动就瞄。

    不少人后来为此大骂特骂,说:

    沈厌卿这士林败类死而不僵,连一贬到底离开京城还要这么大排场!

    沈厌卿实是冤枉,这些全是陛下的意思,他一个戴罪之臣哪有资格管这些呢?

    但他也没精力去分辩——自上元夜后,他这没来由的病愈发严重,时常昏睡不醒,正担心自己是否有命走到文州。

    早上出宫时,内侍哭着说他脸上都没个人色儿了。

    他怕陛下拿这个借口扣人,还找宫人借了点胭脂擦上,权当粉饰。

    回那些在城外送别的人时,他也不敢掀开马车帘子。

    唯恐回头传出什么他“时日无多行将就木苍天果然有眼作恶注定短寿”的谣言,只能压着咳嗽,简单客套几句。

    这些人在他当少傅时,一个个被打压得十分不爽,如今终于熬到他被贬出去,不知道要开多大的宴庆祝。

    如今勉勉强强来送他,估计都只想着再委屈最后一天就可逍遥自在,光是听都能听出来嘴角压不住了。

    哭的真心实意的只有一个,是个跟着御史台台端来的年轻小孩儿,拽住窗框嚎啕几欲断气,险些把窗帘掀开。

    沈厌卿咽口茶,打起精神劝慰,等他咳得实在劝不下去了,那小孩才从窗户扔了本书进来,他扫了一眼:

    ——《弹叔颐集》,久闻大名。

    若他此时精神好,定然拿香灰擦过手认真拜读一遍。

    御史台的防盗做的太好,饶是他也没能弄到一本,这本大概是小孩自己任上发的。

    虽然里面的内容他都看过,但是有本关于自己的集子,还被兢兢业业刻录印成教材这种事,无论如何都还是让人好奇的。

    他温声道:

    “多谢。”

    那小御史又爆发出一阵哭声,窸窸窣窣从窗帘下面再递了一件东西,外面台端连劝带拽也没拦住。

    沈厌卿伸手去接,摸到一根新绿的柳枝。

    折柳相赠,一向的传统,今天他却只收到一枝。

    他抚了抚,嫩叶微卷,叶尖还积着露水。

    窗外人大声打着哭嗝:

    “沈大人,我殿试前一天晚上还在看弹劾您的新文章!您一定要回来啊!我等着您!!!”

    一句话冲淡了周身惨淡的气氛,沈厌卿失笑出声:

    也不知台端收了这样的人才,半夜醒来会不会悔得出门锤树。

    但,“等他回来”这种话,还真的只有两个人对他说过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叹息他的遭遇,眼泪掉得十分熟练,心里却巴不得他死在文州永远不得翻身。

    而那两个真诚点的,一个是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御史,另一个则是……

    姜孚。

    他要走时,小皇帝再不顾什么天子气度,紧紧拽着他的手不放,凝视着他,好像要用两道目光刺探到他心里去。

    沈厌卿别开头,称罪说时辰将要误了罪臣请退。

    姜孚却仍不放手,一字一字认真说着:

    “朕等着老师回来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沈厌卿其实不明白,姜孚为什么这么信任他呢?

    十四岁的小皇帝,身量还没长起来,却人精似的,一抬眼睛就能把人看个剔透。

    从旷日持久的夺嫡中杀出来,踩着兄长们的血,谁也不敢说这少年帝王稚嫩好欺负。

    因此姜孚拉下脸时,群臣照样跟看见先帝似的,该闭嘴闭嘴,该立正立正。

    唯一的变数,就是沈厌卿这位从姜孚七八岁起就跟在身边的帝师。

    一路扶持小皇帝至此,功劳不可谓不大;扫除异己杀了许多人,手段不可谓不脏。

    性格上又格格不入,时笑时不笑的,令人难以亲近;

    喜好难以捉摸,对着上赶着讨好的人爱答不理,开口闭口都是为了陛下为了朝廷。

    尤其是,此人上朝时侧身站在半阶的位置,比国舅爷站的还高,下面说点什么都有被他截住的风险。

    谁敢说他的坏话?

    这样一个太子少傅,留在京城也只会掣皇帝的肘,塞百官的路。

    因此,崇礼二年他滚出京城时,哪怕是曾经把自己暗中划到少傅一党的人,也没有不拍手叫好的。

    都以为清了沈厌卿一个挡路的,他们的官运就能一片坦途。

    那么,对姜孚来说,褫夺沈厌卿太子少傅的名号,送去文州解决那棘手的麻烦,理应也是一种解脱。

    先帝和先太后都早逝,帝师又一贬到底送到天边——小皇帝即将迎来的,是完全的权力和完全的自由。

    从今往后,再没人能影响他的决定了。

    姜孚为什么不愿意呢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宫里宫外的人都亲切慰问了上元夜被沈厌卿甩了脸色的御前大太监,愤慨得好像沈厌卿那一巴掌是扇在了他们脸上。

    这位大太监倒是低调,没趁机会朋比结党,几乎是一声不吱。

    大概身处皇帝身边那么近的位置,也容不得折腾那些。

    然而,尽管这位总管尽力夹着尾巴做人,再听到沈厌卿三字时态度不偏不倚全当不认识,崇礼二年正月后一直小心翼翼伺侯着皇帝,还是没能逃离顺风顺水后阴沟里翻船的结果。

    崇礼二年四月的某一个清晨,百官低着头入朝时,听见了陌生的声音,年轻尖细,与之前那中年的嗓音完全不同。

    不少人按捺不住心中震惊,猛地抬头,与圣目直直对上——

    在意识到冒犯了天颜并且满头冷汗地缩起脖子之前,他们还是看见了陛下身边的新人:

    依然是御前总管应穿的紫色,穿着的人却变了。

    那个看起来与圣上年纪相去不多的小太监,眼神清亮,正努力仰头藏起胆怯的样子,口中朝仪喊得洪亮。

    这就是后来的“安芰”了。

    沈参军离开京城还不到三个月,在掀倒沈厌卿的斗争中当了排头兵的大太监就被悄无声息地换掉了。

    能换到哪去?

    贴身侍奉陛下的人,知道那么多事情……

    群臣互相看看,都摇摇头。

    各部本来紧绷了两个月,见无事发生终于敢放松些,此时又嗖一下绷回了最警觉的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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