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渊问道: 210-2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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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像是知道妖乱已除, 他们要归家, 次日这老天难得的放了晴。

    晴阳在积水上蒸蕴出一层炫彩的雾气, 轻盈似薄纱拂面。

    杨心问感到有人在轻轻地勾着自己的眼睫毛, 一会儿往上, 一会儿往下, 羽毛样的在他眼前轻扫。

    他幽幽转醒, 在一片昏暗里睁开了眼。牢房门口站着几个人,锁被卸了,率先踏进来的软底鹿绒靴他认得,是叶珉的鞋。

    “给他们绑上——不用锁灵丝,他们现在受不住——把轮椅推过来。”

    轮椅滚过积水的地面。杨心问动了动脑袋,才发现自己枕在了陈安道的膝上,转过头,入目是陈安道那毫无波澜的眼,头颅无力地低垂,泼墨样的长发倾泻而下,那双带着镣铐的手仍旧死死地抱着那个装了李正德脑袋的红箱。

    杨心问方才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眼睫,想来不过是睡梦中的幻觉罢了。

    窗外透来些许微光。杨心问拉过陈安道的手,抱在怀里,用脸蹭了蹭,又合上了眼。

    “心问。”叶珉聒噪的声音响起,“你们可以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杨心问翻了个身,没搭理他。

    其余几个弟子走近,将陈安道周身的锁链给解了下来。叶珉拾起腰间的陶埙,轻吹了一曲明快的小调,陈安道身上的令咒便如被雨水晕开的墨迹,渐渐淡去,渐渐消去。

    直到完全褪去了,陈安道依旧正坐在原地纹丝不动,膝盖上枕着杨心问的脑袋。

    “怎么还在生气。”叶珉轻道,“今日过后,你们便能脱离苦海。世道安宁,天下太平,你二人隐居江湖,自由自在,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。人是要朝前看的,总想着自己这一路上失去了什么,如何能过上逍遥日子?”

    杨心问疲惫地睁开眼,眼皮打了三层褶子,眼珠斜到眼角,睨着叶珉道:“既然是今日过后我二人才能自由自在,你为何今日便来找我们?”

    叶珉浅笑,神色不动。

    “因为你今日来找我们,不是为了请我们观礼,是为了让我们在三元醮一旁候着,以免事有不测。”杨心问被那几个弟子提溜了起来,手腕上捆上了绳,倒也不挣扎,也不想挣扎了,“叶珉,谎话说多了,当心把自己也骗进去了。”

    两人都被捆住了手腕。杨心问站起身来,陈安道则被放在了轮椅上,他手上抱着箱子,似是除此以外的所有事都已与他无关。

    叶珉将一条锁链扣在了陈安道的脖子上,又看了眼杨心问,却最终摇了摇头,挡住了那要上链条的弟子。

    “算了,不必费这个事。”

    那第一一愣:“可是——”

    “自断人头以挣脱锁链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。”叶珉说,“而且陈安道被锁住了,这就够了。”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叶珉仍是温和地冲他们笑,“一切都该结束了。”

    穿过甬道,牢房从未如今日这般灯火通明,洞口如一颗明珠落在路的尽头,一步步走近,那光便愈发刺眼,待走出洞口,春日晴阳似山泉奔涌而下,倾洒在他们眼前。

    杨心问骤然开始耳鸣,尖锐的鸣响在他耳边挥之不去。

    他如行尸走肉般踏上了石径。

    从后山出去,沿着石径穿过凉亭水道,便入了兀盲峰的锁梯。兀盲峰上山花开得正红,自索道天梯向下望,云舒云卷,金光于其间若隐若现,百花争奇斗艳,外出觅食的走兽倏忽踏过花圃,扬起的花瓣纷纷扬扬,飘入宴饮酒席之间。

    杨心问望着那兰花纹绣的筵席,目光再缓缓拾阶而上,须臾落到了那热闹非凡的天矩宫前。

    山上的流民大都早早便来了。仙人宴请,自然没有迟来的道理,一来便见酒亭,膳亭、珍馐亭、醯醢亭间冷荤热肴应有尽有,珍馐美酒数不胜数,蔬果鲜食琳琅满目,大多菜式他们连见都没见过,好看得叫人舍不得吃了;五湖四海的佳酿在此地似都有存货,稍一吸气,便觉得飘飘欲仙,连配菜的小弟子也模样清秀,举止得体,似谁家神仙座下才有的小侍童。

    “俺的娘诶。”一老媪呆若木鸡,“俺这是来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不成?”

    他们本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,却犹自有些骨气,不愿在恩人这儿失了体面。个个规规矩矩地落座,盯着那菜的眼都绿了,愣是没动筷子,小孩儿伸手要抓鸡屁股,也叫大人狠敲了手,讪讪地收了回去。

    直到几位长老现身,叶珉带着二人抵达落座,举杯开席,众人才低下头来,对着这一桌的好酒好菜胡吃海塞。

    虽有满席珍馐,可那一盆盆的精米白面显然更叫人神往。瘦猴样的人脸一低,再抬,那小山样的饭盆便空了,干瘪的胃袋骤然充盈起来,竟也没有作呕的冲动,只觉得通体舒畅。

    “没想到仙家竟然连饭食也与别处不同!”那汉子嘴边还挂着米粒,一并抹下来吃了,边嚼却又别想起了旁的事,眼眶一红,落了眼泪拌米饭吃,“若有这吃食,我家娃儿——”

    一旁的妇人忙捣他一下,眼虽红了,却是反手抹了泪,提他耳朵道:“你要死啊,仙人宴请的日子,你说这个做什么!救了咱是恩,没救是命,狗娃儿没保住是我们没能耐,你在这里给狗娃儿哭丧,甩谁脸子看呐!”

    那汉子忙止了声儿,不敢叫人觉得是他有心责怪,偌大个盆捂着脸,吃吃地闷头哭,哭了好一会儿才把盆放下,挤出个笑来:“是这个道理,怪我,怪我。”

    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,掬了水来洗手濯面,收拾得稍体面了,才拎起酒壶给盏中倒满,端着盏走到了长老座前,红着眼道:“仙、仙人大恩大德,我王铁永世不忘!敬、敬仙长!”

    他说着把盏中美酒一饮而尽,激动之时还呛了一口,酒液险些从鼻子里流出来。众人哈哈大笑,席上的仙长也被他逗乐,坐首座的那位年轻宗主亦轻笑起来,对他举杯道:“救死扶伤,除妖平祟,乃是仙门本职所在,不必言谢。”

    说完也一饮而尽,没有半分架子。

    席上氛围更热,人人酒足饭饱,载歌载舞。那汉子正酣处,倚在妻子的怀里笑道:“这仙门果真是神仙住的地儿,酒好,饭好,人也好,挑不出半点错的好地方,咱——咱狗娃儿去了、去了天上,也算、登登登——登仙否?”

    女人便点头,含泪笑着:“狗娃儿是好孩子,是神仙命,地上留不住,才走的。”

    “说得好!”旁边老媪笼着夹袄,眼角的褶子一眯,“说得好!”

    几个孩子围着她,用竹箸敲击着碗边,一边敲一边唱着:“乖宝儿来,乖宝儿去,乖宝儿打滚天上去,门儿啊关,门儿啊开,门里爹娘哭断肠,爹莫悲,娘莫哭,乖宝儿神仙庙里坐,病重苦痛脱身去,何故枕湿话离别!”

    童谣唱得那夫妻又哭又笑,皆投箸不食,徒饮烈酒。汉子只觉自己就快睡去,朦胧间却见那年轻仙长旁边还坐着两人。那两人一人披头散发,瘫坐在轮椅上,瞧不见模样,但觉得没什么活人气儿;另一人也形容邋遢,靠坐在椅上,两腿架在桌上,意兴阑珊地垂眼望着他们。

    “那二人是谁?”汉子不禁问道,“怎的那般无礼?”

    众人便随着他指的看去,半晌,女人道:“哪二人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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